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王勤伯

西班牙《ABC》報在5月24日使用了這樣的標題：維尼修斯讓所有人下跪。

這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標題，但不愉快的是起標題的人自己。作為一家保守主義立場的媒體，他們處于無可奈何的境地。并不是說保守主義就是種族主義，而是保守主義者會把維持原狀和維護現有秩序，看得比有人成為種族主義受害者更重要。他們會傾向于渲染受害者的過度敏感或過激反應，把話題從反擊惡行轉移到受害者是否小題大做。

毫無疑問，世界的錯綜復雜在于，不是所有促進進步的力量都是在乎進步的，也不是所有阻礙進步的力量目的都是要使壞。足球反種族主義得到了國際足聯支持，如果沒有確立反對種族主義的原則，足球這項運動就沒有希望持續推廣和發展。然而國際足聯本身的組織形式又是最接近保守主義價值觀的，富人和權勢俱樂部，剛剛因為性騷擾丑聞下課的法國足協主席，可以立即得到因凡蒂諾的邀請成為國際足聯法國總部負責人。

但社會要取得進步，不管推動力來自主動還是被迫，走出清晰的步伐都是至關重要的。西班牙在本次維尼修斯遭遇攻擊以后的反應，終于算是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維尼修斯的紅牌被取消；瓦倫西亞部分看臺被關閉；弗洛倫蒂諾親自出面對球員表達支持；西甲球隊拉著“種族主義者滾出足球”的橫幅出場；更重要的是，警方開始抓人！這甚至是意大利和英國都沒有達到的力度。

維尼修斯成為反種族歧視的核心人物，也標志著今天的巴西人在意識上發生的轉變。他甚至有可能在21世紀重新塑造巴西人和世界的關系。這句話不是夸張，也不是開玩笑，即使維尼修斯做不到，他也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先鋒人物。

巴西是一個文化輸出大國，巴西在體育（足球、賽車等）、流行樂、暢銷書等領域對西方世界的輸出量和影響程度，是南半球國家之首，也是金磚五國之首。但巴西的方式始終是以其輕靈和想象力實現對發達國家的軟性征服，很少和北半球國家發生直接對抗。

球王貝利一直被部分黑皮膚運動員認為在反對種族歧視的運動里做得不夠，說得太少，他甚至被指責和當權者合作太多。但巴西人的選擇也不完全總是因為勢利或者懦弱，而是巴西人在反感歧視的同時又很強調自己的一些特殊價值觀和應對方式。

巴西人的方式可以從當年阿爾維斯在場邊撿起球迷用來羞辱他的香蕉剝開就吃這件事看出一斑，從事件本身來說，阿爾維斯的處理是完美又絕妙的。追溯到更早的年代，曾對巴西文化影響很深的女星卡門·米蘭達（Carmen Miranda）當年在美國既受歡迎又要遭受各種陳見對待，她就干脆順著美國人的陳詞濫調去裝扮自己，實現一種快樂的反諷。巴西狂歡節上，這種快樂反諷的模型處處可見。

英國媒體曾習慣把巴西球員、尤其是有色人種巴西球員，描繪成一種混合著足球天才和野獸欲望的動物，最典型的就是對小羅私生活的持續追蹤，有小報甚至繪聲繪色地講述親歷者的見聞，說小羅在床上就是一個鉆孔機。有一次巴西記者問小羅煩不煩，小羅的回應說：“這很好啊，他們報道越多，慕名來找我的女孩越多。”

但這些都是過去的故事，也不能認為過去的所有巴西人都能以同樣方式從反諷里找到快樂，巴西黑皮膚球員在世界足球舞臺上需要面對的困難和其他國家的黑皮膚球員沒有任何區別。而且，社交媒體化的世界里，人的空間在急劇縮小，巴西球員通過雜耍、舞蹈甚至燦爛的笑容傳遞的快樂訊息，也可以隨時被極端人士、保守主義者視作挑釁、獸性和不文明表現，因此成為聚焦點和眾矢之的。

在巴西國內，無論是科林蒂安球迷（和女球員）集體趕走曾有性侵歷史的主教練庫卡，還是庫里蒂巴球迷集體抗議俱樂部簽約曾有種族歧視歷史的扎戈（前羅馬球員），都可以看出覺醒文化正在巴西社會發展壯大。巴西的膚色和諧與融合程度要遠遠高于其他很多國家，但絕不是說巴西社會就沒有種族問題。以意大利移民后裔為中堅的親法西斯主義者、保守主義群體支持極右民粹主義者博爾索納羅當選上一屆巴西總統，制造了巴西社會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分裂。

維尼修斯是巴西第一個真正站出來直面歐洲賽場種族主義的球星，他立即得到了姆巴佩等同行的聲援。這也是今天足球世界不同以往的地方，在瓦倫西亞發生的事情，畫面可以非常清晰地傳播到世界上的每個角落，姆巴佩等人及時挺身而出，讓因凡蒂諾等權勢者知道必須做出正面回應，也讓試圖像過去一樣息事寧人、不愿作為的西班牙保守主義者們感到了被孤立的風險。

戴高樂將軍曾有過一句名言：“巴西，不是一個嚴肅國家”。從政治角度說，巴西時常迷失在自己的荒誕里，歷史上幾乎沒有一個巴西領導人能夠在世界范圍贏得特別的尊重和贊許，博爾索納羅不行，盧拉也不行。但在民間、社會和文化層面，巴西有其不可比擬的強大力量。曾擔任巴西音樂部長的著名音樂家吉爾貝托·吉爾去聯合國現場演出，讓時任聯合國秘書長的科菲·安南上臺為自己打鼓，這是巴西文化非同尋常的感染力和包容能力。

越是擁有這樣的文化力量，巴西就越有責任在反歧視等涉及人類普遍價值的領域做出更多的貢獻。維尼修斯邁出去比前輩們更重要的一步，他在有的時候顯得絕望和無助，但這不是問題，他勇敢地堅持到了“讓所有人下跪”，令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