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記者 武一帆

6月第二個周末去拉科魯尼亞看了一場戲。一流觀眾，二線城市，三級聯賽，以及末流球隊。西足協甲(第3級)升級決定戰，拉科1比2負于阿爾瓦塞特，要連續第3年在非職業聯賽混日子。說這是一場戲，因為比賽質量實在太差，雙方踢了120分鐘，目測射正次數不過5、6次，反倒是各種下絆推人搞得人仰馬翻。不過賽前賽后的氣氛和球迷情緒實在拉得太滿，隨著絕殺球打進顛倒乾坤，懸疑大片什么的哪有這好看？

里亞索雖然是拉科的球場，但比賽卻是理論上的中立場地。加利西亞足協申請到4場升級附加賽的主辦權，根據上座人數確定球場。拉科2場比賽都在自家球場，占了大便宜。賽前半天，電臺就開始做專題節目。球場邊人潮涌動，每張面孔都洋溢著興奮和自信的笑容。疫情之前那6、7年間，我每個月都會來看比賽，對這座球場里發生的各種匪夷所思的狀況已見怪不怪。糟糕的比賽過程和結果一次次摧毀著球迷的幻想和假日，但日子到了球場里終究還會坐滿人。

我這次斗膽坐在“里亞索藍”的看臺附近。這是西班牙規模較大且有暴力傾向的球迷組織，一般球迷都敬而遠之。然而有心寬的父母就帶著孩子坐在緊鄰看臺。我覺得也有道理：近距離看看這真實的世界，充斥著污言穢語、吞云吐霧、借酒發瘋、借題發泄的人群。總比看電視新聞更有教育意義。

還是這塊逆轉了AC米蘭的場地，還是那件擊敗過皇馬和巴薩的球衣，但球隊的主角已經不是貝貝托、德賈明哈、貝萊隆和馬凱。隊內踢過西甲的球員不過是隊長貝甘蒂尼奧斯和前委內瑞拉國腳米庫這樣的老球員，當年也是三流球員。拉科在過去4年經歷了2次降級和2次升級失利，頂著同級別最高的預算幾番大換血，當家球員人認都認不全。

球迷始終認為看臺上的氣勢能讓這球隊強大起來，至少壯起膽子和實力相當的對手拼一拼。然而過去這些年這球隊在關鍵時刻輸得太多了：2019年的升級附加賽被馬洛卡絕殺，2020年的保級關鍵戰輸給已經降級的埃斯特雷馬杜拉。但這場應該可以的，天時地利人和，只要打平就能升級，而且小個子馬里奧上半場進球了。看臺上的樂觀情緒幾乎抵消了飛漲的油價和電價，人們朝鏡頭做著鬼臉，盤算著晚上去哪喝個痛快。就連俱樂部也做了安排：保安官讓警衛朝死忠看臺靠攏防止騷亂，挨個告誡攝影師賽后不要踏入草坪。

還沒等他走到球場另一端，第83分鐘，阿爾瓦塞特進球了。他們獲得位置很好的任意球，而拉科教練此時換了2人，顯然是低級錯誤。但即便如此，守平就好。球迷勉強笑著，手臂僵硬地下垂。加時賽第23分鐘，阿爾瓦塞特又進了一個頭球。除了一小塊“客隊”看臺，整個球場陷入死寂，隨后焦急的噓聲和吼聲想起。終場哨聲響起，阿爾瓦塞特人發瘋似的慶祝。那兩塊連大多西甲俱樂部都沒有的巨型液晶屏打上“恭喜阿爾瓦塞特升上西乙”，簡直是莫大的嘲弄。

“里亞索藍”訴諸暴力的沖動和早有提防的安保人員達成尷尬的默契：我也不越界太多，你也別用力過猛。他們只是要求全體球隊來道歉，讓隊長貝甘蒂尼奧斯和其他球隊領袖來面對面交流感情。這一出我看了很多年，始終搞不清，就像各大國開會，幾個語言不通的中老年人湊在一起耳語幾句能解決什么問題？明明睡在一個長枕頭上的老夫老妻有些事都是一輩子揣在懷里。而且這一大群去年夏天剛來，只想多拿點工資早點買房的三流球員，能對這家拿過西甲冠軍的俱樂部負什么責任？這些球迷多少可是看過本隊痛打歐陸豪門的。兩群人生活在平行宇宙里。

人們第一萬次感覺受到羞辱。但能有什么辦法，這是他們的球隊，只有支持或否這兩個選擇。我看到幾個十幾歲大的孩子嚎哭著走進停車場。他們聽說過“超級拉科”，見過歐戰的尾巴和前幾年的西甲。這種低人一等的挫敗感是輕浮的靈魂難以承受的。三四十歲的人親歷過光輝歲月，如今只剩下憤懣，就像即將面對中年危機，不明白為何這城市、這國家墮落到這等地步。明明，明明小時候我們還舉辦了奧運會，還是全世界的焦點。五十歲往上的人銜著雪茄面無表情地向海邊踱去。這又是一個×蛋的周末，疊加在油價、電價和日常開銷瘋漲之上的另一層×蛋。

但對于10歲大的小孩子而言，這只是晚飯前的一陣難過。他們踏入這球場的頭一天，自家球隊就是這副德行。升級對他們而言是一種進步，如果今年不行，明年一定可以。小孩子的心中是永遠存在希望和夢想的。始終看臺邊上那個爸爸，笑著讓噘著嘴的男孩看向我的鏡頭。這是挫折教育。疫情、戰爭、通脹，這孩子接下來還將直面更多苦難。爸媽可以保護他，但也要讓他知道這世界是多么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