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不負遇見

里皮在中國男足的最后一天

體壇+記者王曉瑞阿聯酋阿布扎比報道

“分手應該體面，誰都不要說抱歉。離開也很體面，才沒辜負這些年……”一年前，于文文的這首《體面》唱響大江南北，如今卻成為馬塞洛·里皮告別中國男足的真實寫照。正所謂“再見，不負遇見”，在同弟子們共處的最后一個夜晚，里皮還是講出道別的話，誰都知道這也是作別。

2019年1月24日，在阿布扎比所發生的一切，大大小小的片段、開心的和不開心的、正式的和非正式的，注定會成為里皮和中國男足隊員們的永恒記憶。這一天臨近子時，里皮正式宣告與中國國家隊分手。在過去兩年零兩個月時間里，他留給人們的，是一個簡單、神秘而又無所不能的形象。但在最后一夜，主角終究會謝幕，眼看著燈光的熄滅，卻無法阻止故事的劇終。

最后一搏！喚醒身體的潛能！

時間：1月24日10點30分

地點：亞斯島皇冠假日酒店會議室

24日上午，離比賽還有10個小時，里皮悄然出現在酒店負一層。他習慣在早餐過后，到酒店后身的“花園”逛一逛。那里可以面朝大海，卻絲毫不見春暖花開。這一天的比賽，被安排到晚上8點進行，是中國隊參賽亞洲杯以來的最晚開球時間。里皮想為此做點什么，他希望可以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贏得一個非常的結果。

10點半，隊員們陸續從房間里奔向會議室，體能教練內里也來了。他徑直地走到球員們面前，隨即“宣布”他的訓練內容：室內小跑。這在中國隊準備前幾場比賽時從未發生，里皮的解釋，聽上去比較合理。“比賽是晚上8點開踢，距離現在時間很長。需要上午通過身體素質訓練，喚醒身體的潛在能量。”隨即，隊員們就在狹小的空間里，完成看似有些夸張的練習。誰都清楚，對陣伊朗會是一場肉搏戰，或許有些不太情愿，但每個人的神情都很認真。

巧合的是，就在酒店樓下的花園里，伊朗隊開始擺放訓練器材，同樣安排了一堂體能訓練課。一個關在室內練習，一個身處室外毫無懼色，“現在是敵暗我明，沒準真的會有機會呢。”一名工作人員說。

“一定要盡可能減少失誤”

時間：1月24日11點

地點：亞斯島皇冠假日酒店會議室

賽前一天（23日）的訓練，里皮已經把對付伊朗的戰術思路，傳授給主力球員。賽前準備會，他所公布的首發陣容沒有任何改變。右后衛劉奕鳴、左后衛張呈棟、劉洋則改踢左前衛，只是陣型由4231稍改為442。

首發11人都很清楚各自的職責。前一天，里皮沒有展開分組對抗，只是單純進行攻守套路練習。“戰術變了，站位也變了、部署也不一樣，個別人的位置有所調整。”賽前講出這番話，劉奕鳴表情有些含蓄。改踢右后衛，但也需要臨場變回中后衛，這是里皮的決定。愛將張琳芃不在，他希望能有人接過這一重任。

劉奕鳴

他再三同弟子們強調，“我們不能出現任何失誤，一定要盡可能減少失誤。遇到伊朗這樣的強隊，只要給予一個機會，比賽戰局或許就被改變。”以前準備比賽，里皮很少講出這樣的話。但這一次，“杜絕失誤”從他口中蹦出的頻率明顯增加。他還囑咐道，即使伊朗隊的壓迫十分激烈，也不要嘗試后場長傳起高球，“無論任何時候，面對任何一個亞洲對手，我們都要堅持地面進攻，以我為主。”

減少失誤，避免失誤，杜絕失誤。從23日賽前最后一練到24日準備會，或許連里皮都數不清講了多少遍這番話。準備會結束，就餐時間即到，他取消了全隊午間散步的安排。午飯后，里皮曾在泳池吧閃現幾分鐘，在完成一個簽名后，又迅速消失在負一層電梯處。

擁抱·問候·學生的咖啡禮

時間：1月24日18點-20點

地點：亞斯島皇冠假日酒店、默罕默德·本·扎耶德體育場

下午5點半，離比賽還有兩個多小時，里皮便和隊員們陸續出現在大堂。本來國家隊的計劃，是在6點驅車出發，但可能出于害怕交通擁堵，大巴車提前從酒店駛向體育場。里皮依舊表情平和，看不出情緒是喜是憂。借著阿布扎比的落日，他和球隊一起步入接下來的“審判場”。13天前，那里曾是中國隊的風水寶地，見證了一場3比0大勝和提前一輪小組出線。

抵達默罕默德·本·扎耶德體育場時，夜幕已經落下。里皮第一個從大巴走下，見到等待片刻的亞足聯官員，微笑地伸出右手打了招呼。這一場的裁判是卡塔爾人賈西姆，中韓之戰的主哨。中國隊那一戰沒少吃到裁判的虧，4張黃牌、一粒點球，結局是一場0比2的完敗。

走入內場，里皮的學生奎羅斯微笑相迎。又是寒暄、又是擁抱、又是笑談，舉著一杯咖啡的奎羅斯，看上去心情更為放松。談及里皮，葡萄牙人以師生相稱。但殊不知，他也是兩鬢白發，只比里皮年輕5歲而已。而在亞洲足壇，奎羅斯已經率隊贏過老師一次。里皮也承認，想要贏下伊朗隊并不容易，“但在足球比賽之中，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你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但總會預感到什么。結果里皮最為擔心的事情，還是在比賽中發生了。

聲嘶力竭，休息室里的憤怒

時間：1月24日20點-21點 

地點：默罕默德·本·扎耶德體育場

比賽前15分鐘，中國隊一度同伊朗勢均力敵。2分鐘時，鄭智的一次成功滑鏟塔雷米，讓中國隊替補席上瞬間沸騰起來，“智哥這一鏟真的提振士氣！這么踢絕對有戲啊。”很快，蒿俊閔又同武磊完成一次進攻連線。雖然后者處于越位，但似乎讓人感覺到“中國隊并非沒有破門機會”。

里皮也在觀察并期待著。賽前，他煞費苦心地排出一套并不常用的442陣型。既不對攻也不死守，就是希望在一來一回的較量之中，可以尋覓一次殺機，但前提是杜絕任何失誤。然而第18分鐘，所有美好的愿望瞬間破碎，馮瀟霆的一次重大失誤，導致中國隊先丟一分。里皮面無表情，像是極力壓制內心的怒火。他只有一個肢體動作，示意肖智前往球門后進行準備活動。

很快中國隊連換兩人，同樣又很快丟掉第二球。又是一次后衛主動送禮，主裁判賈西姆前往場邊觀看VAR錄像，里皮未有任何據理力爭的表示。進球有效，0比2，這幾乎提前宣判中國隊的失利。里皮也很清楚，伊朗人可以帶著滿意的前45分鐘進入休息室。

半場哨響，里皮也回到了休息室。在這一稍顯私密的空間里，他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怒火。里皮急了，里皮罵了，里皮也開始砸了。從桌子上到地板上，一件又一件物品被他憤怒地拿起，然后狠狠地摔下。仿佛要把所有憤怒的情緒，詮釋到力氣爆發的那一瞬間。他真的很不解，為何之前再三強調的“杜絕主動失誤”還會相繼發生？到底是隊員的頭腦問題還是能力問題？抑或壓根沒有聽懂教練的叮囑？

里皮的憤怒很直接也很震懾，簡直是聲嘶力竭，猶如想要把某些東西撕成粉末。事后有當事人感慨，倘若不在現場，根本無法想象如此嚴重的生氣。或許意識到只剩一個換人名額、恐怕已是無力回天。短暫的15分鐘，除了憤怒情緒的宣泄，里皮沒有安排任何戰術部署，他看上去已經是無能為力。

提前退場，無法掩飾的心碎

時間：1月24日21點-23點

地點：默罕默德·本·扎耶德體育場

下半場，局面依舊不利是顯然的。開球前，10名國腳圍成一團，他們有著同一種想法：無論如何，都要拼命進攻，都要想辦法爭取進球。但伊朗隊不愧是亞洲防守最佳，幾個回合下來，中國隊依舊無濟于事。里皮也在第75分鐘，安排于大寶換下帶傷作戰的武磊。

就在所有人以為結果鎖定為0比2之時，中國隊又因為防線的一次失誤，被伊朗隊再入一球。這是最致命的一擊，一場完敗已經鑄成！面前的此情此景，令里皮未等終場哨響，便徑直走回休息室。他沒有同學生奎羅斯完成握手，他無法接受這樣方式的慘敗。

賽后在球隊休息室，里皮再一次表達他的不滿，這是他以中國隊主教練身份的最后一場憤怒。激烈的言語表達，幾乎已經剎不住車。從指責一個人到痛批另一個人，大部分球員都不幸“中槍”。他的喉嚨也因此受到損傷，等到從休息室走向新聞發布廳，已經完全沙啞起來。他甚至講話都有一點困難，但在媒體面前，還是公開了最終的結局，“我同中國足協的合同已經到期，我不會再繼續中國國家隊主教練的工作。”

里皮拒絕了全世界記者的提問，走出發布會廳，他的滿腔怒火猶存。他找到馬達洛尼一直交談著，仿佛想要通過一遍又一遍的重復挽回什么。他沒有登上球隊大巴車，而是在妻子西蒙內塔的安慰之下，一起單獨乘坐小車返回酒店。他說，在這個夜晚，自己并不想感謝球員。他無法接受弟子們在如此重要的一場比賽，可以重復相同的失誤。“賽前曾經想到會輸給伊朗隊，但并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輸球。”

直到這一刻，里皮同他的弟子們，也沒有完成體面的道別。

晚餐作別，沒讓執念毀掉昨天

時間：1月24日23點-0點

地點：亞斯島皇冠假日酒店餐廳

從默罕默德·本·扎耶德體育場到亞斯島皇冠假日酒店，車程約半小時。或許除了西蒙內塔，沒有人知曉里皮在那30分鐘，究竟進行著怎樣的心理斗爭。最終，他尊重了故事的結尾，他沒有把過往撕得粉碎。

23點半是預定的晚餐時間，雖然單獨乘坐小車返回，但里皮還是如期出現。這是他同23名球員最后一個共處的環境，此刻的里皮終于開口，同這個集體的所有人完成告別。他在發布廳表示，他不想感謝這天晚上的隊員們，但還是向整個團隊以示謝意。兩年零兩個月，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中國國家隊主教練的工作。作別一刻，他說，他會記得這段執教中國隊的歲月，也希望每個人好好地生活下去。

沒有淚水，卻說得情真意切。如此簡單的作別，如此略帶官方的話語，這就是里皮臨走時的一幕。

告別隊員，回到屬于自己的房間，里皮再也沒有現身酒店大堂。國腳們被通知領取亞洲杯四套比賽服，有人也開始“走街串巷”，希望集齊所有的簽名留作紀念。再見，不負遇見。誰都清楚，在中國國家隊，將會再也見不到里皮；但誰也無法知曉，里皮是如何度過這一漫漫長夜。

子時已過，皇冠假日酒店樓下的廣場，依舊燈火通明，卻不見點點星光。有人說，一次告別，天上就會有顆星又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