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克拉荷馬城切薩皮克能源球館的藍色海洋里，一個高大的家伙輕輕地跑著，徑直奔入了球員通道。攝像機來不及照顧那些在歡慶的雷霆球員，也無暇拍攝整座球館喧騰的場景，他們一味地將鏡頭對準(zhǔn)那個21號的高大背影。

在通道兩側(cè)球迷的掌聲中，這個21號大家伙突然舉起了自己的右手，在頭頂比出一根手指。沒人知道這動作代表著什么意向，但絕大部分人都相信，這，可能是這家伙留給NBA最后的背影了……

蒂姆·鄧肯，是時候和你說再見了嗎？

天長地久有時盡

客場99比113不敵雷霆，馬刺隊以2比4在本年度的西部半決賽中落敗，在賽后的采訪環(huán)節(jié)里，現(xiàn)年40歲零18天的蒂姆·鄧肯說，他還要花時間來考慮有關(guān)退役的問題：“等我離開這里，想明白未來的生活要干嘛之后，再來解答你們這個問題吧……”

鄧肯不愿意回答，可他在這一晚的舉動，波波維奇在這一晚的舉動，都已經(jīng)把答案寫在了舉手抬足之中。

ESPN的記者蒂姆·麥克馬洪在現(xiàn)場觀察道：“是鄧肯請求波波維奇在第四節(jié)一開始就把自己放在場上的，在節(jié)間休息的剎那，他們有過短暫的討論，隨后鄧肯扭身回到座位坐下，幾十秒以后，波波讓鄧肯出場了。”

每一個偉大運動員告別自己競技人生的方式不盡相同：1998年的NBA全明星賽，彼時的邁克爾·喬丹將它視作人生最后一場全明星，比賽的最后時刻，他閉上眼睛罰丟了最后一球，讓自己當(dāng)場比賽的得分停留在23這個數(shù)字上，那是獨屬于他的光榮號碼；2016年的4月14日，科比·布萊恩特在人生中最后一次站上NBA球場，他撕掉了一個賽季以來的溫和，用瘋狂的60分演出當(dāng)作自己和NBA的告別禮；而鄧肯，只希望能夠用戰(zhàn)斗結(jié)束這一個賽季。

他的方式還和過去19年間一樣，給出自己的建議，等待教練的決定。波波維奇當(dāng)然明白鄧肯在想什么，所以他讓這位馬刺的圖騰式英雄打滿了整個第四節(jié)，不僅僅如此，若不是吉諾比利在終場前19秒6犯離場，吉諾比利同樣也會打滿這最后12分鐘的比賽……

對于鄧肯究竟是否退役，每個人在采訪中都三緘其口，可卻在行為上一反常態(tài)，甚至于，波波維奇在比賽的最后時刻派上了一個在整個賽季都從未亮相過的陣容：40歲的鄧肯、40歲的安德烈·米勒、39歲的吉諾比利、36歲的大衛(wèi)·韋斯特，這是馬刺激活球員名單中最年長的四個老家伙，陪伴在他們身邊的人則是最年輕的凱爾·安德森——波波維奇用他的決定告訴世界，有些話，本不必說出口。

或許這就是結(jié)局。

如果這就是結(jié)局

我的朋友兼前同事、我所知的最熱忱的馬刺球迷段旭，總喜歡引用一句話：Everything always ends badly; otherwise it wouldn't end. 所有一切都會糟糕地結(jié)束，要不然就不會結(jié)束。

絕大部分偉大英雄在抵達生涯終點站時，都難以看到太美麗的風(fēng)景。邁克爾·喬丹在1998年本有機會成就完美，可當(dāng)他2001年再度重出江湖后，他最終未能實現(xiàn)帶領(lǐng)奇才殺入季后賽的愿景；甚至于科比的60分演出雖然光芒奪目，卻同樣無法改變湖人寫下隊史最差戰(zhàn)績的尷尬現(xiàn)實。

所有的一切都會糟糕地結(jié)束，因為在事情尚美妙的時候，誰會愿意它就這樣結(jié)束呢？

這個系列賽，對鄧肯來說，的確夠糟糕了……

鄧肯打了一場出色的終結(jié)之戰(zhàn)，他全場14投7中拿到19分，比他系列賽此前5場的總得分都還要更多。可一場比賽改變不了他低迷的狀態(tài)，算上這復(fù)蘇的一戰(zhàn)，他在西部半決賽中場均只得6分、命中率只有35.8%，馬刺最后的追分時刻，鄧肯試圖用一次掩護順下后的劈扣再度吹響反擊的號角，可面對伊巴卡的攔截，歲月拖住了鄧肯的腳步，他倉皇倒地，遙看著杜蘭特飛速沖到球場另一端完成反擊扣籃，比賽就這樣被殺死了，鄧肯的職業(yè)生涯就這樣被終結(jié)了。

過去這一個賽季里，在科比親口宣布退休決定，開始全美巡回之旅時，輿論也開始小聲議論著：這同樣也會是鄧肯的最后一季嗎？因為他身上還有著兩年合同，猜測在此前只局限于猜測本身。可當(dāng)事情糟糕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時，鄧肯主動跳出合同成為自由球員，就此揮別籃球賽場，正在進一步成為可能。

甚至還有他的老友吉諾比利，在馬努確認(rèn)出戰(zhàn)里約奧運會后，阿根廷男籃主帥埃爾南德斯在接受采訪時興奮地說：“吉諾比利能夠代表國家隊在奧運賽場上結(jié)束自己的籃球生涯，我們感到無上光榮。”吉諾比利慌張地表示他尚未作出決定，但他同樣也承認(rèn)：雖然最終的決定取決于自己，可如果蒂姆不想再打了，那么對他的決定也會有所影響的。

2014年的9月，圣安東尼奧城的西北角，馬刺隊在喜悅之中開始了又一個新賽季的備戰(zhàn)，他們在那年夏天捧起了隊史上第5座冠軍獎杯，可唯獨有一個人在白熾燈光逐漸變亮的時刻流露出一絲的悲傷，他又一次說起了這句話：“如果說世界上能有什么事情讓我感到悲傷，那就是又一年當(dāng)我再走進這個訓(xùn)練館時，發(fā)現(xiàn)Timmy和馬努都不在了……”

這不是托尼·帕克第一次說類似的話。同樣在那個夏天，NBA官方邀請波波維奇和GDP三老一起圍坐在奧布萊恩杯周圍，講述著有關(guān)馬刺隊的一切，帕克說：“如果有一天你們?nèi)齻€都離開了，我不知道自己會陷入怎樣的悲傷。”

可吉諾比利說：“但你知道，這一天肯定會到來的。”

帕克回答道：“是啊，這一天一定會來的。”

托尼，當(dāng)這個假期結(jié)束，當(dāng)你重新回到圣安東尼奧那座訓(xùn)練館，當(dāng)你在燈光下發(fā)現(xiàn)找不到他們倆的身影時，不必強忍住眼淚。這一天，真的就要來了。

無法復(fù)制的偉大

帕克還不會離開，即便孤獨，他也會繼續(xù)堅持下去，早在賽季之初接受雅虎體育采訪時帕克就曾表示：“馬刺隊知道，我希望能夠一直打到38歲，如果可以的話，那將是我的第20個賽季。如果能做到的話，到時候我就可以退休了。”

希望打滿20個賽季，這就是鄧肯在潛移默化中對帕克造成的影響，自從1997年這個大個子進入聯(lián)盟開始，馬刺隊就被賦予了全新的氣質(zhì)，這樣的一支球隊不僅在過去20年間絕無僅有，恐怕未來也難以被任何人復(fù)制。

比如吉諾比利，他是籃球世界里不世出的天才，雖然他的選秀順位僅僅是1999年第二輪第57順位，可在來到NBA以前，他已經(jīng)是征服整個歐洲的王者，他率領(lǐng)的阿根廷男籃甚至有能力在國際賽場上讓夢之隊鎩羽而歸。但在馬刺隊的訓(xùn)練營里，“我看到波波維奇對著鄧肯咆哮，鄧肯沒有反抗，沒有擺架子，他只是在那兒安靜地聽著，接受教練的批評，”吉諾比利回憶道，“好吧，既然我們隊的特權(quán)球員能接受，那么我也可以。”

這就是過去20年間鄧肯對于馬刺隊最了不起的貢獻，他不僅讓自己成為NBA歷史上公認(rèn)的第一大前鋒，還一力支撐此前并無甚輝煌隊史的馬刺隊成為21世紀(jì)北美體育界最成功的職業(yè)球隊：蒂姆·鄧肯，AT&T球館的門口，應(yīng)該有一座屬于他的銅像。

波波維奇何其幸運，1996年他作為馬刺隊的總經(jīng)理咬牙炒掉了于自己有師徒情分的老帥鮑勃·希爾，親自執(zhí)起了馬刺隊的教鞭，當(dāng)是時，48歲的波波維奇沒有任何職業(yè)球隊執(zhí)教經(jīng)驗，他帶隊第一個不完整賽季的戰(zhàn)績也不過是17勝47負(fù)，誰能相信，這樣一位教練會在20年后被視作籃球世界的第一智叟，“對此我只能感謝我最了不起的三位球員，因為他們愿意自我犧牲，其他的球員們才會和他們做一樣的事。”

職業(yè)生涯第19個賽季，如果他想的話，鄧肯應(yīng)該拿到一份2000萬美元左右的年薪，掙上一筆等退休后頤養(yǎng)天年，可鄧肯的選擇，是一次又一次地接受降薪，他本賽季的年薪是525萬美元，在馬刺全隊僅僅排名第6，在全聯(lián)盟更是排到了第143位；因為這樣的鄧肯，所以才有2014年與球隊提前3年4330萬美元續(xù)約的托尼·帕克，按照他當(dāng)年在總決賽中的表現(xiàn)，任何球隊都愿意給他送上一份4年8000萬美元以上的合同；當(dāng)然還有今年只領(lǐng)280萬工資的吉諾比利，以及放棄1400萬年薪，來馬刺一年只拿150萬的大衛(wèi)·韋斯特。

對NBA職業(yè)球員來說，為自己爭取一份更高薪水的合同，和我們每一個人期待自己獲得一份更高薪的工作一樣，這本不應(yīng)該招致任何的責(zé)難，湖人愿意給行將退役的科比送上一年2500萬，特里斯坦·湯普森來回拉鋸終于爭取到5年8200萬，他們的行為都無可厚非。

可如果有那么一群人，愿意犧牲自己的既得利益，甘愿為球隊成績而少拿上百萬、上千萬的美金，這種超越人之常情的舉動意味著：這個世界上總有那么一群人，他們有著超越金錢和物質(zhì)的追求，他們有著用錢買不到的理想。

我們會死在一起

2007年在克利夫蘭，馬刺隊擊敗騎士奪得隊史第4冠。捧杯典禮后的現(xiàn)場采訪環(huán)節(jié)，主持人試探地問著球隊老板彼得·霍爾特：“這支球隊如今已經(jīng)功成名就了，你會拆散這支球隊嗎？”

彼得·霍爾特說出了一句在體育史上震懾人心的回答：“我不會這么做的，我們所有人都會一起死去。（"We're all going to die together."）”

不可思議，卻合情合理。

在NBA歷史上有那么多偉大的王朝球隊，但1998年的夏天，公牛隊前7名的得分手和主帥菲爾·杰克遜集體告別芝加哥；三連冠之后的湖人隊，也鬧出了“OK組合”不和的傳聞。共患難易，同富貴難，唯有馬刺，榮辱不驚。

放眼NBA歷史，能終生只效力一支球隊，且征戰(zhàn)19年以上的球員只有三個人：約翰·斯托克頓、科比·布萊恩特、蒂姆·鄧肯。可鄧肯在馬刺做到了前兩位巨星也未曾實現(xiàn)的一件事：這19年間，他只為圣城征戰(zhàn)的同時，也只為波波維奇這一位主帥效力。

依舊不可思議，依舊合情合理。

自從1996年波波維奇上任以來，NBA其他29支球隊總計更換了233名主帥，平均每隊使用8.1位主帥，可唯有馬刺風(fēng)雨不倒，不僅鄧肯和波波維奇永遠守護著圣城，帕克和吉諾比利也從未有過離開的打算——14年光陰荏苒過后，他們真的要做到霍爾特說過的那句話了。

他們會在圣安東尼奧一起死去……

波波維奇說：“我最為我們這支球隊驕傲的一點是，我們不僅能夠贏得精彩，我們還能輸?shù)糜袃r值。”并不是每個賽季都能以勝利結(jié)尾的，GDP聯(lián)手14年奪得4個總冠軍，這也就意味著，他們有10年是以失敗告別賽季的。

正如波波維奇所說的，你是否意識到了，馬刺可能是這個世界上輸球最動人心的隊伍：2004年，他們被費舍爾0.4秒一擊狙殺；2006年吉諾比利的封蓋送給諾維茨基終場前2+1的機會；2012年他們遇見了單場11投11中的伊巴卡；2013年雷·阿倫的底角三分讓馬刺讓出了已經(jīng)到手的奧布萊恩杯；還有2015年，圣保羅拖著一條傷腿完成了拋投絕殺，讓馬刺抱憾出局。吉諾比利說：“我們會學(xué)著去奪取勝利，可我們也懂得從失敗中吸取教訓(xùn)。”

所有的勝利都宛若史詩般雄壯，可唯有馬刺，能讓悲歌都變得如此嘹亮——如果所有一切美好的故事都總在一個團隊身上發(fā)生，那么你應(yīng)該相信的是，這所有美好都并非偶然。

在擁有鄧肯的19年間，馬刺隊對于球隊人員選拔分外小心，他們對于球員內(nèi)心的要求更遠甚于天賦，因為常年的出色戰(zhàn)績，他們從未再獲得過高順位選秀權(quán)，可他們所得到的每一位球員幾乎都能成功融入這個偉大的團隊。鄧肯說：“以至于我們此后為彼此作出的大量犧牲，甚至都不單純?yōu)榱藙倮蜆s耀了，我們只是想在一起打球。”

尾聲

讓我們把目光再回到今天的切薩皮克能源球館吧，賽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格雷格·波波維奇眼中隱有淚光閃動。

如果你了解波波維奇，你應(yīng)該相信，他是一個不喜歡哭泣的人。2013年NBA總決賽，邁阿密美航球館已經(jīng)要準(zhǔn)備搭建舞臺拉場邊警戒線，為馬刺隊頒發(fā)當(dāng)年的冠軍獎杯了，可雷·阿倫那記三分球徹底地改變了歷史。兩天后，當(dāng)波波維奇輸?shù)舻?場決戰(zhàn)后，這位老爺子以滿面微笑擁抱了對方的年輕教練斯波爾斯特拉。

那時候我曾說：這是我在職業(yè)體育競技場上見到過的，最偉大的表情。在一場如此慘痛的失利過后，波波維奇的臉上竟會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不僅真誠地恭喜著對手，更欣喜于籃球運動在那年總決賽中達到了一個罕見的高度。一年后，他果然帶領(lǐng)著更強大的馬刺隊卷土重來了。

與總冠軍擦肩而過都不會讓波波維奇流淚，可這一夜，他卻忍不住老淚縱橫了。因為那個和他并肩作戰(zhàn)19年的大個子，會在今夜過后告別籃球場，體育史上最偉大的一段師徒情誼，也將因此畫下句點。

再見了鄧肯，雖然波波維奇說過，你宣布退役后10分鐘，他就會也宣布退休。可我們還是希望他能夠繼續(xù)帶領(lǐng)著這支球隊?wèi)?zhàn)斗下去，因為我們每個人也都很想知道，在失去了鄧肯后，馬刺是否能依舊強大、依舊堅韌、依舊用所有力氣詮釋出那種天下無雙的文化。

這最后一戰(zhàn)，轉(zhuǎn)播方不斷地回放起和馬刺有關(guān)的歷史數(shù)據(jù)，其中有一個數(shù)字看上去如此打動人心：1001，波波維奇和鄧肯聯(lián)手，這對師徒在NBA常規(guī)賽總計獲得過1001場勝利，毫無疑問，這樣的數(shù)字前已無故人，后難有來者。

這就是職業(yè)競技體育里《一千零一夜》般的故事，這本著名的阿拉伯民間故事集的另一個譯名叫做：天方夜譚。

屬于鄧肯的故事就在這一夜講到了完結(jié)篇。

雖然馬刺球迷們可以告訴自己：不要哭，我們所鐘愛的球隊已經(jīng)足夠強大、足夠完美，他們不僅有著20年如一日的戰(zhàn)績，更有著代表這世上所有美好的種種品質(zhì)。

可我想，如果悲傷的話，就不妨流淚吧。

因為我相信，我們在今天告別的，可能是今生都難再遇見的美好。

再見，蒂姆·鄧肯。這一次，未來是屬于別人的了，可未來不會再有那么好的你。